火车·悦读丨铁路上长大的孩子,多少有些不一样……

在生活中,我最不喜欢别人问我一个问题:

你父母都是铁路上的,你为什么不去铁路工作啊?

我理解你的好奇,但这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故事,长到三言两语无法对你说完,长到一度懒得去提起。

所以我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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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开回忆的匣子

去年一个普通的工作日,我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着字,头顶上的空调呼呼吹着。正赶上下午三四点,整个办公室的氛围显得潮湿和压抑。突然接到老爸发来的信息:闺女,到马三家的那趟车要取消了,今天是最后一趟,要不要买张票留作纪念?

我想了一会儿,说,买吧。

小时候坐的次数最多的火车要取消了,我对它的记忆很深刻也很模糊。我忆起曾经无数次白天晚上乘坐它短暂旅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,还有始终没分清楚它的车次是4257还是6363。

票价很便宜,从马三家站到沈阳站,车费只要1块钱。那时我也还小,不够买票标准。

本来几乎没怎么花过钱就能乘坐的通勤绿皮车,到头来需要用买票才能留住念想。

讲故事之前,我需要回忆很久,把思绪推回到至少20年前,沈阳城西不远的一个叫马三家的小镇上。

不同于城里住着楼房、出门几步路就是幼儿园的孩子,也不同于乡村里田野水塘肆意奔跑的孩子。铁路上长大的孩子,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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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勤路上不起眼的幺儿

我们一直把上班族上下班乘坐公共交通的过程叫通勤,城市里最常用的通勤工具是公交车、地铁、自行车。我的父母每天通勤乘坐的交通工具则是绿皮火车

这辆火车可以说是极大方便了铁路职工的往来,从沈阳站出发,经停皇姑屯、大成站,偶尔停靠丁香,再到沈阳西、兰屯站,最后停靠马三家站。在我的记忆里,每到一站都会下很多很多人,我坐在窗边看着下车的人群顺着细细长长的路消失在出站口,往各自工作的地方去了。

沈阳站和皇姑屯站之间的路上,还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房,有骑着小三轮车的孩子,有坐在门口等待吃饭的老人,也有端着菜碗掀开门帘准备进屋的妇女。老式黑色信号灯在铁路道口闪着油亮的光,向路边昭示着火车的到来,栏架放下来隔开来往的车流,车上的人看着车下,车下的人盼着开闸。

皇姑屯站和大成站之间的路上,有用不知名的石头刚刚打下的地基,隔着十几米就是一个,旁边散着好多石料与木材,偶尔会看到穿橙黄色工作服的工人,拿着细长的铁家伙,却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工作。若干年后我才知道,那些,是刚刚开建的轨道。

丁香是丁香湖畔的一角,当时只有两栋楼房孤零零立在那里,周围连树木都看不见几棵,雨后简直泥泞不堪。没有车站但通勤车还是会停,人们沿着铁路线的碎石走下去,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。

沈阳西站在那时就是很大的货运站,早上和晚上通勤车停靠不同的站台。数十条钢轨在站内交错着,隔着一辆又一辆货运车,看不见站台的延伸方向,在当时没有方向感的我眼里,总觉得是火车停错了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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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烟火,山河远阔

再跟大家说一说,爸妈工作过的车站。

不同于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,铁路工作者最常见的就是值班和倒班。无关节假日,没有双休日。

既然要上班,便无暇照顾孩子,所以,车站是我小时候最常待的地方。

我和这座站台之间的故事太多了。拿着铁锹在站台上扫过雪;捡过稻草做鸟窝;摘过树上长的山楂和樱桃;救过不小心受伤落地的燕子(虽然没救回来);和哥哥在墙根下玩小蚂蚁;在车站旁边的煤堆上玩到天黑;拿候车室分列栏杆荡悠悠;把错误的钥匙乱插进抽屉的钥匙孔里;拿着画标志的红颜料在地上写字……

对列车外侧悬挂的水牌依然记忆犹新,当年停靠终点站时列车员挨个车厢更换站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。当年还暗暗有些担心,担心火车开起来之后这些牌子会不会被甩下来。

我对绿皮火车的记忆也有不少。印象最深的,是它熟悉的身影,伴着轰轰的鸣笛,从傍晚的夕阳中起步离开小镇。老化的、生了锈的窗锁,需要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搬动才能打开;没有空调风扇的车厢,夏天开着车窗、拿着扇子享受列车疾驰带来的风;清一色的深绿座椅,桌子上是站前小卖部的冰枣茶和牛奶饼干;同事们打扑克嗑瓜子的嬉笑怒骂;到了沈阳西站人群蜂拥而至将车厢挤满。没那么多人有手机,车厢里聊天的声音总是格外大,男女老少谈话声此起彼伏,火车穿过宽阔的稻田,湮没在夕阳西下的光晕里。

车窗内是人间烟火,车窗外是山河远阔。

即将到达沈阳站之前,我还要在内心里祈祷,今天别接到慢行甚至停车的指令,耽误了那么一两分钟,就赶不上最近的一趟从沈阳到沈阳北的列车了(我家住在沈阳北站附近,所以还要倒一趟车)。

对,现在很多人打趣说的从沈阳站到沈阳北站,7分钟说走就走的旅行,我在20年前就体验过。

日子在匆匆忙忙间走过,没有一次好好停留下来看它一眼。只记得被大人拎着赶上另一列缓缓启动的开往沈阳北站的火车,只觉得今天真幸运,可以早点到家。多数时候都是气喘吁吁地赶上最末一节车,在这几分钟的旅程里,站在车尾隔着栏杆看着脚下远去的轨道和天上火烧云的影子,伴随着摇晃的车身,可能文艺的感觉便从那个时候开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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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静好,不过如此

车站最大的一间房,就是候车室了,也是我觉得最有意境的地方。

大红色的方形塑料椅子,围着三面墙整整齐齐排列好,坐久了并不舒服,不过没关系,这里没有任何一列车会让你等上很久。东面的墙上是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画,只是后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,空留墙上四四方方的灰尘印子,逐渐被掩埋在新粉刷的墙面里。西面的墙是售票窗口,摆着几条铁栅栏引导人们排队,窗口内仅有一位售票员,售出的一张张车票将人们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。妈妈就是在这个窗口,站完了30年来她的最后一班岗。

晚上很少有车在这里停留,送走傍晚的通勤车之后,偌大的候车室已空无一人。值晚班的同事关上了两扇大门,落了锁,转身踏着夕阳,沿着站台走远了。

我觉得候车室充满人情味的时候,就是夕阳透过玻璃门窗洒满候车室每一个角落的时候。人世间平淡的温暖,不用言明,那一刻自然充满了你的心房。

岁月静好,不过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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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路上的329

每次从家里回来北京的路上,妈妈总是会往窗外看看:“咱们是不是到马三家了?能看见吗?”

动车已经快得看不清站牌了。我们与车站终归是成为了过客,行旅匆匆,连招呼也来不及打,就要各自奔赴远方。

就像二站台上的三匹骏马雕塑,奔腾了几十年都没有停下脚步。

铁路在中国,由外来的稀罕玩意儿到全面普及,不过三代人的时间。我们的爷爷姥爷辈也有很多是铁路工作者,爸爸妈妈循着他们的步子,继续在铁路岗位上奉献着,平凡又伟大。

他们是时代变迁的推动者,也是见证者。我见过由纸板票到红色票面再到蓝色票面,从手写票到机打票,从窗口咨询到网络订票,改变的是生活方式,不变的是他们那份归属感和责任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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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历里的一切,此生不换

马三家站站台上的站牌(2014年),几经粉刷,早已掩盖了最初的模样。

不久前知道皇姑屯站也成为历史了,心里暗暗不是滋味儿。这种感觉就像,一位认识了许久的、熟悉到不用联系你就知道他好不好的老朋友,你们彼此安好,但突然有一天他告诉你,他离开了。这种感觉就像,你捧着一大束鲜花走在路上,突然掉下了一两片花瓣,你看着它掉在地上,但你的脚步未曾停下,内心里怅然若失……

他们停留在一个叫记忆的地方,会逐渐被历史固封,装进博物馆档案室长长的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,而你只能继续往前走,直到你也不能再走的时候。

所以,珍惜在你的经历里所有的一切吧,因为分别之后未必会再遇见了。

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:你的父母是铁路工作者,你为什么不去铁路工作呢?

我的回答是:我的父母为铁路奉献了青春大好的三十年,我也陪伴了其中的二十年。我熟悉列车员的每一步工作,认得车厢里的每一个仪表,见过候车室里来来往往的过客,信号旗信号灯更是司空见惯的事物。铁路于我而言,不是拘束不是归宿,而是这样的生活早已经根植在我的骨血中,是我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,是记忆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,是命运赋予我的独特体验。

与我的人生抉择无关,但此生不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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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终,没能好好道个别

时间的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,我们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不断闪过的熟悉的街衢,窗子逐渐被我们呼出的雾气笼罩。火车沿着长长的铁路开往未知的远方,最终镌刻成时代里的一枚掌纹。

我们这一代铁路子弟,有的进工厂做了工人,有的开起店铺做起了生意,有的当了人民教师,也有的和我一样,在距离车站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城市,做一个普通的上班族。

无论怎样,都不会再有机会,沿着上一代的脚步,成为一名铁路人了。

那些年跟着父母通勤的孩子,从我们这一代开始,也在我们这一代结束,再也没有了。

我们离开的时候,都没有和车站好好地道个别。

但无法否认的是,这条长长的轨道带给我们的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熟悉感。长大后的我们,见到任何一个车站,对它们的建筑多少能说得出一二,哪里是候车室,哪里是检票口,哪里是值班室,哪里是信号楼……

未来如果有机会,我会带着我的孩子,再去一次铁道博物馆,让他们看一看自己长辈在最熟悉的地方经历过的那些事。我会告诉他们,我们家的铁路情很绵长,很厚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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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不老,回忆不锈

妈妈退休快十年了,爸爸过两年也要退休了。

爸爸总说,退休之后会带着妈妈,两个人坐着火车,走遍全国。

如若时光不老,我真的希望那一天早点儿到来。

夕阳弥漫的候车室,寒来暑往的绿皮火车,站台上那棵樱桃树,搪瓷缸盛着的大锅饭,还有那一声声汽笛长鸣。

铁路上长大的孩子,多少有些不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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