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仨:柴静(前)、郝俊英(左)、范铭(右)供图/范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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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十月,柴静跟郝俊英去杭州玩儿,在西湖边给我发来短信:“金秋桂子,十里梧桐,就在湖边对着荷叶住,吃饭在茶山深处。哼,不来亏死。”
当时我在北京,有事脱不了身,无法前去与她俩会合。但每次收到这样的短信,我都会微笑,想象着她俩悠然自得,有一搭没一搭地排遣我,自得其乐,便觉很喜悦。
在柴静《看见》新书发布会的前夜,老郝因为带娃去了海南,赶不回来,就在微博写下:“明天去不了现场,有点愧疚。柴静把十年记录下来,所幸有过并肩的日夜,于我,也是一段里程的结点。柴静是我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一个人,她又完成了一件颇具意志力的事。”
而我,看到她站在台上,讲述十年的记者生涯和这本书的来去,一瞬间觉得这些岁月恍如高山瀑布一样奔泻而下,“五丈以上尚是水,十丈以下全为烟。况复百丈与千丈,水云烟雾难分焉……”许多往事,在心中溅起无数的小水星子,丝丝的、凉凉的,又在耳边如列车过山洞一般轰隆而过。她所写的内容,我都知晓,但又如同第一次听说一般新鲜,那种感受,像张孝祥《过洞庭》中写的,“悠然心会,妙处难与君说。”
记得两三年前,我、柴静和新加坡的龙姐姐一起去大理旅行,当高云翻滚、青山慷慨、阳光瑰丽时,柴静告诉我一句她喜欢的句子:“我来到这世上,是为了认识太阳”。
后来才知道,这是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的诗,原诗的头两句是:
我来到这世上/是为了认识太阳/和高天的蓝辉
我来到这世上/是为了认识太阳/和群山的巍巍
“认识”,这两个字,写来简易,但能够真正认识,需要多少缘分,多少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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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认识柴静时,只记得她秀气。蓝白相间的毛衣,短发,学生头,声音柔细,手腕处瘦骨嶙峋。那时候我也刚大学毕业,很少听广播,不知道她已经很有名,觉得她就是个笑起来挺让人感觉亲近的同龄姐姐。
我跟柴静合作的第一个片子是《双城的创伤》,调查六个甘肃少年连续服毒自杀事件。当时没人知道原因,也只有柴静这个新来的出镜记者愿意跟我一起接这么个选题。那是我的编导处女作,那期节目现在从操作角度看来做得极不成熟,也毫无章法,一水的DV影像风格,基本上就是摄制组四个年轻人,一路拨开重重迷雾,然后发现更多的迷雾……但是这无意中回归了调查性报道的本质,就是我们完全跟随着内心的疑问在走、在问、在追寻。
柴静的采访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,有一个镜头:她握住幸存孩子的手,为他擦去眼泪。当时毫无新闻科班训练的我不认为那是“越界”,我认为她打动了我,也能打动他人。节目播出后,争议与赞誉齐飞。但我始终记得我接到的全国很多小朋友来信中的一封,小姑娘在末尾写道:“叔叔阿姨,原谅我字写得歪歪扭扭,我是倒挂在双杠上给你们写这封信的,因为只有这样,我的眼泪才不会掉下来”。
那一次之后,我和柴静成为了朋友。因为我们都相信,真正的好节目,可以让人看到自己。
然后我很惊喜地发现,我们都迷恋《老友记》,对里面的情节倒背如流;我们都深受港台流行音乐的“荼毒”,在大西北的出租车上跟着走音的卡带唱得地茫天荒;我们都对金钱和方向缺乏基本的概念,并不以为耻;我们都喜欢棉麻、碎花、扎染、粗布、各种披肩围巾。
那时候的友情,还是更像小女生之间的投合,她更理性。我们一起工作,一起耍,一起k歌,一起与自己痛恨的某部分天性作战。我因为不喜欢自己性格中的“嘻哈”,每次看镜子时总是表情特别严峻,板脸瞪眼,横眉冷对;而柴静则痛恨自己天然的文艺女青年调调,并在后来的岁月里反感“女里女气”,誓戒“烟视媚行”。
在这个蜕皮的过程中,我们一起经历了《新闻调查》环境最宽松的黄金时期,做过上市企业污染致死调查;拖欠农民工工资链条调查;涉及中国三十万女性健康的“注射隆胸”调查;河北杀夫女犯群体调查;早孕少女人群调查;“虐猫”事件调查……等。那会儿柴静剑气凌厉,一招封喉,人称“铁血女战士”,娇柔之气一扫而空。她把她身上“男人一般的理性和逻辑”发挥到了极致,让很多异性同事都自愧不如。那时我们年轻气盛,带着甲亢般的热情一路高歌,我们尽兴淋漓地做了几年硬新闻。后来,有一年我选择了出国;然后是柴静因故离开了《新闻调查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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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,又是地震、又是奥运,大灾、大恸、大荣、大庆,全都赶一块儿了,是举国悲、举国喜的一年。但人生往往并不是哪件特别的大事惊动了你,而是断壁残垣里的几个人,无名奖牌后的几件事,一些废墟上的火光,一些竞技场角落的叹息,一两个让你牵肠挂肚的人,反而能够让人沉静下来,放下了很多事,忘记了很多事,也想通了很多事。
最好的事情是,我们又重新开始合作了。先是《面对面》,然后是《看见》。但这次,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,有一些东西,从她身上长久地消失了。她不再像过去那么咄咄逼人了,她开始重视“感受”多于“道理”,“体察”世间的矛盾多于“揭示”,“宽谅”人性的弱点多于“批判”。在采访中,遇到采访对象表达过于“洒狗血”,她会劝对方整理一下思路再说一遍;遇到采访对象离席而去,她也不会把这当成是噱头和胜利,反而会在节目中为人开解。她开玩笑说,姐姐我现在是“特别懂事学院,善解人意专业”毕业的了。
她也更不“在意”自己。作为公众人物,她经常不化妆就上街,有时头发随便胡噜下,带个软塌塌小宽边的渔夫帽,穿得随随便便就敢出门,遇到粉丝合影留念也不以为意。
我慢慢明白,渐渐消失或变淡的那个东西,是一个“我”字。做《静观英伦》宣传片时,她禁止我用一个特别好看的她在剑桥大学船头托着头晒太阳的镜头,因为“太作了”;她也反复叮嘱摄像别给她太大的景别,因为“人物访谈别老用记者的特写”;她的新书封面原本是“柴静看见”四个汉字一般大,排成方块状,有一种厚实的稳定感。她看到后坚决反对,“我不要这样排自己的名字,太喧宾夺主,太自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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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静在业务上出名的勇于自省,长期习惯自我“修理”。从心态到提问方式,到表情,到肢体语言。有时会在事后看自己提问场记的时候亲手批注:“这个记者问这个问题也太二了吧。”“欸,以后再看到我采访时表情过分,就拿个大牌子站那儿,写‘自重’俩字。”
在我们做节目时,观众众口难调。常常笑多一点,观众说你不端庄,严肃一点,观众又觉得你不亲和。选题亦然,有的题材贪图观众喜欢,操作简易,大家都觉得手拿把攥,忍不住松懈,采访也“出溜”,最终效果上只是个“完成”。播出之后,她便会开始自我检讨。我以为她是计较观众评价,就宽慰她说:“别太在意一两期节目的反馈,喜爱你的,永喜爱你。”但她回答说:“我不是要被人喜爱,我要被人尊重。如果我想取悦谁,我就不能尊重自己。以后还是要做有智力含量的题。
在重要采访的前夜,有压力时,她容易对最亲近的人发飙,但紧张和压力释放后,她又会在宾馆里,像个小姑娘一样高高兴兴地哼唱:“结束了一天的功课,让我们尽情欢乐。”
她从不讳言自己是“小暴脾气”,片子编得出彩时,她会把你夸个花枝乱颤,不吝各种溢美之词;编得糟糕时,她的脸色让人不忍卒看。
她认为电视应该“精准利落,不闷不滞”,“不管是爱情还是工作,要打动人,‘准确’都是第一重要的”。她也经常呲我,指出我的弱点,但当她说得对时,就像你吃饭时打了一个嗝儿,蒙着头憋着气没好意思说,但旁边一玩的特熟的小朋友,猛的背后一巴掌,嘿,嗝儿就好了。
做电视,尤其是幕后工作者,确实是个熬人又辛苦的活儿。栏目组时常有人离开,我有时觉得沮丧,她安慰说:“目前的电视现状,需要极大的承受力和热爱才能扛住,不必遗憾,人需要‘恰如其分’地活着”。
我不曾见她抱怨,她像是一把有自动调弦功能的胡琴,你给我个调我就能拉,给我个曲我就抑扬,而且我绝不走音。有一天心情好了,她也自我揶揄道,“咱也没有别的,就是耐劳、耐磨、耐造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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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八月,老郝待产。孩子跟她一样沉稳、hold住,过了预产期一周多,才姗姗来迟。
老郝一直是我和柴静之外的另一种神奇的生物,亦是十年闺密。她硬朗、大气、理性、果断、明眸皓齿、刚柔并济。她的微博自称“调查记者中最好的厨子”,她做菜一流,经常对我和柴的生活不能自理表示嘲笑和不屑,又自觉自愿无法自持地时不时接管一下我们的吃喝。她一直是引领我们生活节奏的那个人,这次一如既往。她的生娃,像是夜空里一个醒目的信号:人生要翻篇儿了。
于是,我们迎来了唯一一个在老郝生活中果断取代我们,占有首席地位而不让我们心生妒意的女生。之后,这个母性十足的人就开始喂奶劈柴,相夫教女,不亦乐乎。而我们,还是周周赶节目。柴静也一边写书,一边马不停蹄,疲于奔命,还老觉得自己“骄奢淫逸”。
柴静的新书终于拿到手。之前我一个字都没敢看,就是不想干扰她的创作。看到她写到我和老郝的部分,是眼含热泪地看完的,于是,忍不住又“女里女气”地发短信告诉了她。
她说:“这个……好吧,满尴尬的,咱们就谈这次,以后就当不知道哈”。呵呵,都大了,表个白其实挺不容易。
在书的后记,她写道,“老范现在是《看见》的主编,老郝当了妈,我们仨,没有失散”。又是眼一热。十年了,挺好,不知不觉,盘根错节,互相拉扯着成长,互相吸收,也深深地交会到了彼此的生命中。
我想说,如果“我来这世上,是为了认识太阳”,那么我多么有幸,能跟你们一起,认识太阳……
(范铭,央视《看见》栏目主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