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安妮宝贝成为人生导师

安妮宝贝的散文新作《得未曾有》于日前出版,只是这次她不叫“安妮宝贝”,而改名为“庆山”了。改名这一举动,寓示更多改变,是安妮宝贝对过去一个阶段自己的告别。在新作中,安妮宝贝的兴趣从帆布鞋、烟花、女子和宿命,转向了树木、自然、经书与传统文化。最值得一提的是,她终于走出了以虚构与呓语构建的私人世界,而变成了一个访问者。
这本散文集由四篇不同人物的访谈集结而成,可以视为一本访谈录。第一个访问对象是厨师,专注于做菜,不深入外面的世界,无所求,自得其乐;第二个人是摄影师,毅然选择回归故土,在与自然的朝夕相处中体会生命最美好的状态;第三个人是年轻僧人,云游四方,潜心学经,生活在佛陀的觉悟里,行走于自己的梦想;第四个受访者是与古琴相伴一生的老人,过着简朴清静的生活,坚持传承中华传统文化。
任何访谈,都不是没有意义和诉求的话家常、说闲话。安妮宝贝精心挑选访问对象,从大量录音材料中整理出这些文字,显然是有备而来,想有所表达。《得未曾有》中的受访者虽职业、爱好各不相同,但分享着一个共同点:放下执念、淡定从容、返璞归真。这是安妮宝贝所推崇的生活状态,而她也孜孜不倦地向读者传达自己领悟到的这种人生。在访谈中,她反复借访谈者以及自己的陈述,表达了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批评——现代人过于沉溺于科技、物质与欲望,急于求成、贪恋无度,从而失去了本真,也失去了幸福。
比如科技,“现代人获取各种信息的渠道多了,有科技助阵,却更为无聊。领略不到在自然中与之联接的情趣和清欢,一些感受都开始不真实。以前的人更敏感,更愿意往内去探索自己与外境的关系,这样反而丰富。”比如物质,“一千万是过日子,一百万是过日子,十万是过日子,一万也是过日子。物质的标准无止境,一旦掉进去人就活得累。有内心生活会比较愉悦。如果太过依赖物质,就会容易产生怨言怨气。”比如欲望,“人的生命可以在与自然的互动里得到滋养,但是很多人缺乏这种能力,只能尝试通过其他途径,通过各种欲望的实现让自己感到满足。人的心灵,有时躁动得一刻都离不开外景和外物,需索各种新闻、娱乐、讯息、声色,并被这些控制。”
这样的片段俯拾即是。“追求自然”,是安妮宝贝所倡导理念的关键词:放下对物质的过分追求,不要为欲望所驱逐,我们应保持与自然感应、互动的能力,追求内心的平静安宁,过一种与世无争,与自然、内心和谐相处的生活。
显然,安妮宝贝这个人生导师并不高明。无论对科技双刃剑作用的认识,还是对都市人过度追求物质以及为欲望所奴役的批评,都是老生常谈,安妮宝贝没有提供任何新鲜的见解,而类似于常见的空泛、飘渺的感概。叙述方式上,她也没有超出心灵鸡汤讲师的一贯套路。先是介绍这个人的某段经历、某些想法——夹叙夹议、总结概括——卒章显志。这一套路有利于拔高升华、趁机说教,但缺点显而易见,即议论的表达与情感的抒发因僵化、程序化、过于夸张而显得做作和空洞,令人想起著名的“杨朔模式”。安妮宝贝经常发出一些“精彩之论”,但都是由一些“大词”连缀而成,比如“心灵”“自然”“欲望”“克制”“满足”,是不及物的,漂浮于现实生活之上,是思考的终结,而非起点与延伸。
不出意外,《得未曾有》会再次受到不少人的追捧。虽然安妮宝贝讲述的人生道理都显得那样大而无当,但至少这些道理都是“政治正确”的。她的读者群一向以都市白领为主,这本书所倡导的生活方式相当易于引起他们的感情共鸣。安妮宝贝的美学,正好对应了他们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位置。奔走在大都市的钢筋水泥森林,疲于应付职场中的快节奏与复杂人际,承受巨大的生活压力与精神压力,庸庸碌碌、浑浑噩噩,不过是资本生产“流水线”上的“高级劳动力”。因此,他们确实会有“灵魂出窍”的时刻,想要逃离大都市,到乡下觅一块地,建一座小屋,自己种菜、锄草、煮饭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;或者在忙碌的生活中,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,屏蔽外界的一切讯息和纷纷扰扰,只是安静地念诗、读经,与朋友喝茶聊天、拍风景照、写书法、抚琴……
然而,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,这种生活方式只是一种“意淫”。安妮宝贝的写作仍未超脱出惯常的“城市/现代—乡村/自然”的二元对立逻辑,乡村/自然成为与城市/现代相对立的想象性的存在。它是失乐园,是本真,是古老的乡愁。然而,乡村本身却是被“建构”出来的。安妮宝贝的乡村/自然里,没有贫困,没有失学儿童,没有逼仄脏乱的居住环境,没有落后和封闭;恰恰相反,那里充满了小资式的情调和诗意——和着鸟鸣声起床,烧火做饭,用特制的陶瓷酿酒,拍摄照片,偶尔上网收收邮件,有私家车方便随时出行……这种诗意化的乡村/自然实际上是建立在相当的物质基础上,与其说是“反城市化”的,毋宁说是高级城市化的象征——“逆城市化”;与其说它是反物质的,毋宁说其追求的是物质的更高层次——不只是物的使用价值,更追求物的符号价值:一种情趣、品位和格调。
与所有心灵鸡汤的通病一样,安妮宝贝的人生哲学,是不愁吃穿用度的有钱有闲阶层的人生哲学。她将个体在生活与情感中的种种挫折与不幸,当做个体内心世界的问题(是你太追求物质啦,是你欲望太多啦,是你缺乏信念啦……作者微博上的“新书答读者问”,对于读者的痛苦,几乎都是类似的答案),而与外在的社会客观条件完全无关。这是间接为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辩护,虽然她本意并不如此。在过着极有品位与格调的生活,随时开始“说走就走”的旅行的情况下,还在指摘别人太物质,欲望太多,不超脱,至少是一种过分有趣的景观。■